近年来,打造亮点村成为多地地方政府的重要工作之一。当地政府倾注资源打造,对应的乡村基础设施迅速提档升级,成为迎接各级领导检查、同行前来观摩学习的主要“景点”。
而笔者在多地驻村调研后发现,亮点村在“显眼”的同时,也背负着沉重的包袱。
在中部地区的一个村庄,2023年上半年1-8月,光是被记录在册的县级及以上的各部门检查、督导就已超过140次,此外每隔两三天就有暗访和抽查。以至于村干部表示,哪天要是没有迎接检查,能够按时下班,会感觉当天过得有点不真实。
一名村干部同笔者谈道,在推行无纸化办公后,很多工作已经转移到线上完成,但是检查人员到村里不会打开电脑看文档的,因此还是需要准备相关的纸质材料。而各个部门下乡,无论是否发挥实际作用,首先要求村里成立组织,要求常态化开展工作,由此导致村庄组织名目泛滥,如“人居环境整治志愿服务队”、“学雷锋志愿服务队”、“红白理事会”、“广场舞协会”、“道德评议会”、“理论宣讲志愿服务队”等等。
另一个村的村干部表示:“村里能够动员和发挥作用的就那么点人,却以‘组织’的名义拥有很多身份。而这些组织的存在,不仅仅是概念上的共同参与,还要在材料工作上有所体现。”
不同的部门检查需要不同的材料,对村干部而言,迎检实际上就是做材料。因此,村里找了三个年轻人专职坐班做表整材料。
我们现场观摩了一场检查,检查者看完材料后,提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有把微信群发送活动的通知和村民回复收到的截图放上来?”事后,村干部说,现在迎检不仅仅要照片,为了防止“一张照片走天下”,还需要事前的通知、活动中的多角度照片、事后的总结、活动参与者的签到等等,所有活动要在材料上再次形成“闭环”。
另一名亮点村的书记则分享道,在材料体现工作闭环基础上,还要考虑检查者阅读材料的舒适性。他们村的秘诀是:会议记录采用“直播体”,将会议上大家的讨论以原话而非纪要的方式呈现出来;材料为彩色印刷,村里为此多花了数万元打印费,但确实换来了很多检查者的点赞。
不少亮点村也精心设计了自己的迎检路线。在东部地区的一间村支部书记办公室,我们看到了专业公司帮他撰写的迎检导游词,长达数万字,在数不清的迎检中,他已将文本背得滚瓜烂熟。从检查者进村的那一刻起,村书记就化身导游,带着检查者边走边看,甚至提前设计好到哪里停顿驻足、到哪里着重介绍。书记带路,检查者也配合,一场“和谐”的检查就此完成。
迎检路上,一墙之隔,一面是青砖白墙绿瓦,另一面则染上了年代的印记,是另一番光景。书记坦言,迎检几年,从来没有检查者说要到墙的另一面走走看看。星空体育
中部不少乡镇干部反映,财政困难之下,很多亮点村的书记不再愿意承接资源下乡。主要的变化在于:以前是钱随事到,现在是以奖代补。后者意味着搞一些项目,村干部需要自行完成前期工作、“三通一平”等,由乡村负担基础建设处理费,需自行筹措项目资金完成建设,在符合标准通过验收之后才能拿到专项的资金补助。
这里头存在一个问题:谁在争取项目?很多亮点村的书记表示,有些项目不符合实际,却还是硬要落地到他们村里,条线部门要在该村体现工作,但受苦的是村里。
某亮点村三年前落地了一个投资达800万的智慧大棚项目。当时规划的是树木育苗,投入生产一年,发现土质不适合,改良了土壤;再次栽培后,发现当地并没有市场,销路难以打开;现在大棚以每年2万元的价格租给了一名大户用来种植蔬菜。村里以集体经济欠账的方式建设的项目最终因没有销路而难以达成固定收益,从而不能通过验收——本有五六百万集体经济存款的村庄变成了亏空村。
在一个村庄调研,村干部们正着急地忙着装修“连心室”,说是三四天内就要检查。这个“连心室”有没有用,村干部说不知道,反正不是村里花钱,就是出个地方让这个部门装修下。
他的理解是:明星村,各路领导都要下来看看,下来检查总要看到自己分管的工作在村庄有所体现,没有摆放点什么就等于没做工作。所以,省里检查,市里和县里就要下来布置点内容,要让上面有看头。现在的村委大楼空间大,能摆得多;以前空间小,就一个房间换着摆或一起摆。
很多村干部都有自己的挖机和铲车。由于迎检多,不少项目是先建后批或边建边批,不需要走招投标流程。村干部们看到了这一灰色空间牟利的可能性,于是在建设中以个人名义投入挖机和铲车,赚取费用,有一些则是动员自己的亲属朋友参与建设。由于项目资金拨付不到位,很多村干部被套进去成为欠账人。在一个乡镇调研,二十多个村中,几乎所有的村书记都因项目拖欠原因,欠款五、六十万元,多的能达上百万元。
很多村干部表示,现在做村书记没有激情,之所以继续做是还能有要回欠款的可能,如果辞职了,领导更换频繁,钱就有可能要不回来了。
排名,作为一种调动下级工作积极性的治理技术,正被越来越广泛地应用。县对乡排名,乡就会对村进行排名,所有的工作都以排名的方式来激励村干部,而排名的依据便是指标。
一些乡镇为了完成催收的任务,将村庄医保收缴率排名,并且将一周一排改为三天一排。
问题是,作为分母的人数是按照村庄户籍人口的80%以上来设计的,这指标的设置本就脱离实际。而中西部地区作为人口流出区,常住人口往往以老弱妇孺为主,很多人在务工地缴纳也不行,要求村干部动员他们参与本地医保。
火化是移风易俗的内容之一,目的在于节约用地,不让死人与活人争地。在一些地区,上级根据地方人口指标等测算出当月应火化人数,再以实际火化人数作为考核。
一名乡镇干部纳闷,神奇的火化人数不知道如何算出,他们当月没有人去世,火化率为零,就有可能是倒数,就需要表态发言;在指标高压考核下,火化即使完成了,农民依旧将骨灰盒放到棺材中,抬到坟地厚葬,起坟头,立墓碑,实际上没有任何改变。
乡镇会将两癌筛查的指标数量分摊到各个村。各村常住人口中妇女数量不足,又不可能动员在外务工人员回来,在考核压力下,村干部们会通过车接车送、管一顿饭、甚至出误工费等方式,上门接送其他村或其他乡镇的妇女参与本镇的筛查。
指标的完成离不开村书记具体执行,以至于有村书记吐槽医保比收税费都难;他们也经常受到农民的讽刺,被问火化之后没公墓、继续装棺材,是不是等同“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也有一名村书记直言,本该是自愿检查、关怀女性的服务项目,愣是被搞成一场闹剧。
迎检、实施项目和完成指标成为村干部当下的主要工作,几乎占据了他们近90%的精力。而普通村民的一句“不知道村干部在忙什么”,直白揭露了村级治理的悬浮化问题。一名村支部书记表示,工作往往出力不讨好,上级总说他们在应付,群众几乎不买账;忙来忙去,静下来一想,意义到底在哪里,自己也很迷茫。
笔者到多地亮点村调研之后,发现一个普遍问题:亮点村的建设,不是农民说了算,也不是村干部说了算。
各级部门、不同条线都想要在亮点村中体现工作,体现工作的方式是建项目、宣传上墙、打造活动室、设计宣传栏;而大多数亮点村都是通过空间集聚和要素融合的方式,在村庄某一角搞建设。
也就是说,村庄的建设和发展存在两条非平衡的轨道:一条是作为亮点村,重点展示区域内资源下乡后的现代化建设,凡是这个区域内的建设项目,都是快审快批,甚至是部门送下乡;另一条是非重点展示区域内以普惠性资源下乡来建设的乡村,还在遵循争资跑项的发展路径。所以,在亮点村,迎检路已经实现道路的白改黑的同时,其他区域通组入户的道路修建申请迟迟难以获得审批。
乡村建设的谋划者和推动者都来自政府,政府觉得包办很累,村干部又觉得农民不知道、不理解他们在干什么,自己很委屈。因此,上级考核的指标有必要更新,其中应认真看待建设项目取得的群众满意度。推动乡村建设,一定要回归群众主导的村建本位。村庄建设发展的目的在于服务在村农民,如何建、建什么,应当将部分决定权交由农民。
少一点自上而下的评比,少一点指标荒诞的考核;激活群众参与,给村干部更多自主空间以扎实地做一些补短板的工作,当是方向。